十二月上旬，伦敦下了一场久违的雪，许多伦敦居民跑上街头堆雪人、打雪仗。中国留学生小陈也为了这来之不易的雪景出了门，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后，小陈上楼回到自己的公寓，房间里的温度并不高，小陈感觉阵阵寒意袭来，但当他打算打开暖风开关时，却犹豫了：“再撑一会儿，坚持到晚上八点再开吧，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选择不开暖气，而是穿着厚厚的外套开始准备晚饭。



“俄乌战争”、“能源危机”、“通货膨胀”、“生活成本上涨”这些宏大的词汇，落到每个普通人的头上，是具体化和细节化的。尤其是在生活成本位居世界前列的伦敦，这种负担越来越变得无法承受。作为房价常年世界前五的城市，在伦敦一个并不繁华的地段租一间房子的价格往往是250-350磅一周，上不封顶，而这样的价格通常还不包含水电气费等英国人口中的“能源账单”。



像小陈一样放弃一时温暖的人，也许是这个冬天里的大多数。



当生活成本陷入危机



由于受到能源危机的持续影响，再加上俄乌冲突的推动，能源账单正在逐渐吞噬英国人的生活，数额甚至有时候会超过他们的一周房租价格。和朋友合租一间两室公寓的Ken告诉我，仅12月入冬以来他们收到的能源账单就将近350磅，和当初公寓承诺的平均每月价格121磅相差悬殊。



●Ken居住的公寓12月的预计账单和实付账单 / 受访者提供



尽管英国政府在10月宣布将分六个月向民众发放高达400磅的能源补贴，比上一轮200磅的补贴整整提升了一倍，但相较于民众的生活成本来说，这仍然是杯水车薪。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供暖方式都可能带来悬殊的能源账单。一位家里使用煤炭集中供暖的受访者说，自己所住的房子暖气费仅仅1小时就要9磅，高额的费用已经让她产生了搬家的打算。此外，一些酒店为了节省能源费用，只在晚间特定时段提供暖气。许多公寓管理方也将日夜不息的照明设备更换为了声控照明。



各行各业都不得不精打细算，从缝隙里省钱。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他们省钱的方式更简单：去公共场所（咖啡厅、商场、博物馆）蹭空调吹。



除了能源费用上涨，日常生活的开支也在不知不觉中掏空了人们的钱包。“我真实感受到的来自通货膨胀带给我的影响，就是日常购买的蔬菜价格变得越来越离谱，”受访者小陈说，“拿黄瓜的价格来举例，我21年底刚来伦敦的时候，一根黄瓜的价格是0.49磅。我依稀记得在俄乌战争时候涨到了0.6，现在已经变成0.7了。单从价格变化来看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如果换算成百分比则是将近涨了50%，是非常恐怖的。这种通货膨胀体现在各种各样的日常用品上，也许每个物品涨那么一点，但最后汇集起来就多花了一大笔钱。”



●英国超市的牛奶货架 / 受访者提供



与此同时，高昂的能源费用和生活成本问题不只体现在伦敦，整个英国的居民都在受到影响，尤其是处于贫困地区、家庭条件较差的人们。据BBC报道，一些住在英国最贫困地区之一白金汉郡普雷斯特伍德的居民，由于能源费用上涨了三倍，只能依赖政府开设的公共食物银行来解决三餐，并且通过借款的方式度过寒冬。而食物银行在整个2022年都遭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接收的前来寻求帮助的人数正在飙升，班戈 (Bangor) 的一家食物银行表示，随着近几个月食品价格的攀升，他们接到的求助量增长了100%。



通货膨胀率已经达到40年来的最高水平，政府的公益机构和社会的慈善组织都显得力不从心，民众也只好寻求最根本的解决方式：要求涨薪。



全英的罢工在冬季来势汹汹，包括护士、救护车司机，以及英国六大机场的工作人员在内的许多行业都出现了动荡。拿铁路行业举例来说，运营和维护铁路系统的Network Rail的数千名成员以及14家火车公司已经连续就薪酬和工作条件进行罢工。仅仅12月一个月内就有5次全面罢工（所有铁路停摆），10天班次减少，3天运行推迟。并且下一轮罢工将在1月开始，服务覆盖率下降到原有水平的20%。



在过去的一年里，铁路以及其他公共交通公司频繁罢工，严重影响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罢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有好几次都是因为没有事先查罢工信息而耽误了重要的事情，有一次差点没赶上飞机。但也没办法，他们的工资一直不涨，就只能不停地罢工，越罢工公司越拿不出钱来，这是个死循环。”小陈说道。



●铁路罢工日历，绿色为正常运行，红色为全面罢工日 / Network Rail



高通货膨胀率和低工资的矛盾也正在让刚毕业的年轻人逐渐失去信心。伦敦的最低时薪在2022年为9.5磅每小时，如果是移民，并且需要拿工作签证才能留在英国，年薪需要至少达到25,600磅才满足申请工签的条件。一方面，刚毕业的年轻人较难找到工作，找到满足工签条件的工作更是难上加难。另一方面，即使找到满足条件的工作，但这初看较为可观的起始工资，在扣去税款，再减去房租和生活成本以后，事实上已经所剩无几，对于刚毕业的学生来说则经常入不敷出。



名校硕士刚毕业的Ali在伦敦拿着最低工资，即使加上兼职的工资，每个月仍需要父母的高额补贴才能维持生活。而对于更多从事基础行业的居民来说，工资有时甚至达不到最低标准，于是生活更为拮据。



长期的生活危机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社会治安情况恶化。“能源上涨后，伦敦街头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了，而且恶性伤人事件的报道也越来越多。”小陈补充道，“不仅这样，入冬以来偷窃抢劫事件也在增加，我身边有好多人在圣诞期间出门被偷了，甚至被抢了钱包和手机，这些罪犯越来越猖狂，而且因为警力不足，警察也很少管这些。我的一位朋友报警以后，警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肯定找不回来了，随后便关闭了她的案件，真的很无奈。”



与此同时，高额房租和生活成本也让越来越多的人被迫露宿街头。在英国，流浪汉问题一直较为严重，最新数据显示，继4月至6月流浪汉人数增长16%之后，7月至9月期间人数增加了24%。无家可归者慈善组织的首席执行官马特·唐尼表示，在任何一个夜晚，英国各地都有近 3,000人露宿街头。这个冬天，对于这些流浪者来说更为难熬。



从地狱到天堂



与一部分民众惨淡的圣诞节不同，另一部分民众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圣诞节后的第一天节礼日 (Boxing Day)，众多商场都会进行促销活动。零售情报提供商Springboard的数据显示，今年伦敦市中心的客流量较去年12月26日上涨了139%以上，尽管较新冠疫情爆发前的客流量相比仍有下降，但数目仍然十分可观。



●节礼日的比斯特奥特莱斯购物村 / 受访者提供



生活能源费用的上涨只限制了英国人消费的平均数额，但并没有限制一部分人消费的热情。节礼日血拼了一整天的Victoria和我分享了她的体验：“英国人的消费能力还是很强的，尽管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家手头可能都不宽裕，但是在节日气氛的烘托下，人们都会想要去买点东西犒劳自己一年来的辛苦，拮据和困难就可能暂时抛到脑后了。”



在伦敦，贫富差距是一种弥散在空气里、每个人都感受得到的现实。走到英国老牌高档百货大楼Harrods的门口，可以看到一辆辆豪车，以及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的司机，他们会首先为走在前面光鲜亮丽的人们打开车门，再让他们后面跟着的店员把如山的奢侈品袋子放进后备箱里。车里面的人们喝着精心冲泡的茶，享受着车内温暖的空调，逐渐隐入夜色。沿着大街再走几英里，经过古老的桥洞，就能看到无家可归的人们在桥洞下铺着几张报纸，瑟缩着拥紧褴褛的衣衫，试图抵御十二月的湿寒。他们面前放着破烂的纸杯用来乞讨，里面却空无一文。人们匆匆从他们面前经过，无暇关注他们能否捱过接下来的日子。



讽刺的是，从统计数据上看，疫情的头两年里英国贫困率和贫富差距状况甚至有所好转，英国财政研究所（IFS）公布的一份报告认为，2020和2021年绝对贫困率的下降和贫富差距的缩小源自于英国政府疫情期间空前力度的补贴发放，但一方面，这些措施是暂时的，无法长期维持，另一方面，恰恰是过去两年大额投入社会的政府补贴，助推了今天英国异常猛烈、自1980年以来未见的通货膨胀水平和生活成本危机。



早在疫情之前，英国的贫富差距水平在发达国家中就表现得相当突出，前五分之一人口的平均收入是后五分之一人口的12倍以上，财富分配的不平等状况比收入分配更为严重，2023年，在疫情、通胀、战争等等压力的叠加下，劳动力市场正在为高收入者开出更高的薪水，经济不平等程度即将再度加剧。



在2022年的圣诞节致辞中，新国王查尔斯在身边放置了食物银行和关爱无家可归志愿者的照片，并特别提及了英国当前迫在眉睫的社会危机。查尔斯表示：“我特别想向那些慷慨捐赠食物、金钱，以及他们最宝贵的东西——时间，以支持他们周围最需要帮助的人的那些善良的人们致敬。”另外，白金汉宫表示，已故女王去世后捐赠的资金将捐给一家慈善机构，以帮助那些无力支付能源账单的人。



“我相信我们能找到未来的希望。”国王说道。他没有解释这将如何开始。（责编 / 张希蓓）